行李︱易佳林：尺八谱山河(4)

行李：尺八界的“无印良品”，而且是早期的无印良品。

易佳林：可以这么说。我们用传统竹尺八工艺结合传统漆器工艺，既保留了竹尺八的优点，又弥补了竹尺八取材困难、容易开裂、久存困难的缺憾。

▲易佳林设计、制作的竹胎漆器尺八。

行李：App、山河谱、竹胎漆器，这三件事其实是一件事，都是从上往下走，不是个人创作，而是推广、普及的工作。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教学吗？

易佳林：为了方便大家学习。尺八是中国的，但如果你用的尺八产自日本，吹的曲子作自日本，用的谱子写成日文，我认为这就跟“尺八是中国的”这个提法一点关系都没有。

行李：这几件事都有开创性的意义，但，你之前一个人时很逍遥，现在似乎要开宗立派，会不会因此劳心伤神，而丢失了逍遥？

易佳林：这个不存在，做这几件事是我多年的夙愿，很希望做到，比如App网络教学，能够解决尺八老师重复工作和老师不好找的问题；普及竹胎漆器尺八，能够解决尺八制作的一些问题，让大家用起来更放心更舒服；创建山河谱，让大家看谱更轻松，学习尺八更容易。我并没有要开什么宗，立什么派的想法，也不会去干开宗立派这种无聊之事。这些事是过去这些年的一个升华，而不是给自己制造枷锁。这是现阶段的事，想做就做，做完后，该甩手就甩手，它只是一件事。

逍遥，应该是心的逍遥，行劳心不劳，如果你的生活看上去逍遥，但心里头挂起很多事，也不逍遥。不同时期也有不同时期的逍遥，有娃娃有有娃娃的逍遥，没有娃娃有没有的逍遥。不是无事可做，而是在做的事情上逍遥。

重庆人这个“耍”字，是我一直在贯彻的心态。圣水寺有位智海和尚，书法很好，我说你给我写个字嘛，他给别人写的都是很高深的字，给我写个“耍”字。和尚每天事很多，好忙啊，但是很逍遥，随时随地像个孩子，这就是状态。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所谓遇事做事，“事了拂衣去”。

05 白塔坪－鬲溪梅令,易佳林 - 寻声

4.

行李：你的作品，现在网上能听到的只有《寻声》这张专辑，每首曲子前面都有一个地名，《五龙宫·随风》、《白塔坪·鬲溪梅令》、《天华洞·虚铃》、《嘉陵江·江上清风》、《终南山·寻声》……是录之前就计划好的吗？

易佳林：不是，一切都是随遇而安，“走到哪点黑，就在哪点歇”，这种状态。我的状态最好时，往往不是吹了很多遍，固定下来再去录，就是第一下效果最好，因为那个时候没有挂碍。

行李：无心。

易佳林：对，它是“一”的状态，不是“二”，“二”就是有你、有我，有内、有外，但“一”的状态是无你无我无内无外，也没有时间概念，就是当下想到了，甚至没有“想”的概念，只是那个时候拿起尺八，声音就出来了，好像是我跟着那个声音走，而不是我创造了声音。整张专辑基本上都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比如出去徒步，走了几天，遇到一个山洞，就跑到山洞里即兴吹奏，碰巧录了下来。

行李：就是这里标注“天华洞”的两首作品吗？天华洞在哪里？

易佳林：在鸡足山下。有次我们一帮朋友从丽江徒步去鸡足山，路上很多好玩的事，当我们最后下到山脚时，远远看见一个警察，穿着警服，没戴警帽，光头，手上拿着一串链珠，宝相庄严。他是我们中一个人的朋友，为了和我们见一面，已经等候多时。我们过去依次握手，他的手非常舒服，清清凉凉的，同行的朋友说了句，“要是穿上僧服，你就是一代高僧呀！”谁知那个森林警察回了一句：“什么高僧不高僧，能了生死才是真。”哈哈哈，我们一帮人拱手道别：告辞告辞。天华洞就在这附近的小村子里，山洞很大，有很多藏族人去朝拜，据说有一支藏族人是从那里出来的。洞很深，里面很多蝙蝠，声音在里面的回响状态很好，我即兴吹了两曲，就用很简单的录音设备录下了。

行李：《天华洞·醉吟商小品》《天华洞·如梦幻》，的确如梦幻。

易佳林：还有去武当山，我一位道士朋友，开着车，放着摇滚乐，把我晃晕了，因为转弯不减速，到目的地后，在晕乎晕乎的状态下吹出来的。

行李：《五龙宫·随风》、《五龙宫·御风》这两首？

易佳林：对。这张专辑一共13首曲子，有南宋古曲，有本曲，也有我自己即兴演奏的。

行李：本曲和古曲具体特指什么？

易佳林：本曲其实都是古曲，但特指日本以尺八为基础创作的乐曲，只有一首本曲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古曲，就是《虚铃》。古曲一般指中国古代的曲子，这个专辑里有《鬲溪梅令》和《醉吟商小品》。南宋词人姜白石在《白石道人歌曲》一书里收录了50多首古代词曲，其中17首有谱，《醉吟商小品》就是其中一首。《鬲溪梅令》是姜夔自己谱的曲，“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古曲里只有音阶，没有节奏，没有强弱，古人好伟大，留给后人如此大的创作空间，他晓得每个人都不一样，同样一首曲子，快慢轻重都不一样，所以《鬲溪梅令》可以试唱不同版本。在重庆，小时候听到有人挑着扁担到处吆喝，“红烧肥肠——”，有个人很牛，他的调子是“红烧肥肠——”，“红烧”两个字上扬，一下就不一样了，小巷子里有个娃娃，两岁多，话都说不清楚，一听他喊，嘴里就喊着“肥肠，肥肠”追了上去。

行李：所以曲子的名字，《山行》，《御风》，《随风》，也是在旅途中的感觉。这些曲子是之前就有的吗？

易佳林：除了几首古曲，其余曲子完全没有任何预判，到了那里，突然就产生了，就吹。在自然状态下，产生的自然即兴的东西，也许不完美，没有章法，但就是舒服，有生命力。

行李：除了古曲、本曲，你自己的几首曲子都是即兴吹奏，是怎么有幸从第一个音就完整录到的？

易佳林：都是去耍，我夫人在旁边拿着录音机跟着，可能早就提前打开了，但我忘记了。

行李：所以听你吹尺八，最好的状态就是和你一起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可能忽然就吹起来了。

易佳林：是，即兴的状态比较接近自然，没法复制，如果停下来，按个暂停键再吹，就没有了。

12 终南山－寻声,易佳林 - 寻声

行李：终南山那首《寻声》是在什么情况下录的？

易佳林：那次我们在终南山住了十天，这十天里，有时连吹尺八的想法都没有，太安静了。我们住在半山腰，朋友在那里有个茅棚，每天早上起来为做饭这个事就要费很大的心力，因为没有电没有水，要去砍柴、挑水，以及在野地上厕所，270度无敌美景露天厕所，晚上可能还有野猪来拱你，半夜三更听到耗子叫……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很平常，以前在各个地方采竹子时遇到过很多情况，比如住在农民家里，我背的包上都是汗水，晚上放在桌子上，半夜起来一看，背包上爬满了飞蛾，密密麻麻的。最牛的是，有时走在路上，忽然想上厕所，就跑到别人屋里去敲门，厕所在猪圈里，进去一蹲下，旁边一口棺材，哈哈哈。还有耳朵被竹枝插进去，差点伤了耳膜……各种经历。

行李：重庆很多竹山，为什么要去不同地方采竹子？

易佳林：就像“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很好奇不同地区竹材的区别，竹材不一样，对音色的影响也不一样，我要去寻找最好的。走了很多地方，其实一个地方的材料非常合适，在四川泸州合江，很多年都在那个地方采竹子。最后一次去，发现以前那段烂路忽然修好了，心想以后来采竹子太方便了，结果，因为搞旅游开发，路是修好了，但整个山顶也被推平了，一根竹子都没有了！当时遭打击惨了，但马上就想通了，世间就是这样，成住坏空，只有变才是不变的。

行李：继续回到终南山来——

易佳林：所以终南山的环境对我而言完全不是问题，有时去爬山，路上也会吹尺八，都没有录音，那种状态下，都没想过录音，好像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自然的整体状态。从我们住的地方稍微往外走一点，有一个山体滑坡形成的巨石堆，很有气势，有天我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吹尺八，吹完了，当时觉得好舒服，忽然远远看到有棵树在摇，传说终南山是有很多神仙妖怪，难道今天被我见到了？还是我吹尺八这么感树？结果，上面下来一个人，他在我吹的时候没有动，我吹完了他才从树上下来，树就开始摇晃。

行李：很美好，像现场演奏，唯一的演奏者，唯一的听众。

易佳林：之前还有一次，在东莞一个水库边，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有次在水边的亭子里吹，吹完后，对面山里传来唱歌的声音，是一个和尚，互相唱和，唱完也就结束了。这些时候基本没机会录下来，留在记忆深处，想起来的时候，会再次重温当时的美好，这就够了。

那次我们在终南山待到第十天，要准备离开时，我和夫人起早了一点，悄悄出了门，那个时候特别好，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就这样走到了山间小路上，夫人在后面举起录音机，我吹了两首，取了其中一首放到专辑里，就是《寻声》，里面有一声“嗡”，是正好有只蜜蜂飞过。这首曲子前半段和后半段情绪上有点不一样，因为吹到后半段时，想到了老师神崎宪先生，那时老师已经走了，当时也说不出来什么感受，就是想到了他，曲风就变了，顺着这个变化，一直延续到曲子结束。

行李：那天晚上你吹奏完就走了，后面我们聊到半夜，聊建筑、地貌、旅行、乡村建设、人类学……当时觉得无比饱满，但事后追忆，只有你最前面那段吹奏最空灵。我们都是世俗意义上的读书人，一言一行都被各种学科知识填得满满的，但因为悟性不够，那些东西都变成了枷锁，而你的声音一响起，像一层薄雾，越过下面一堆“实”的东西，将我们带往“空”的世界。

易佳林：所谓“大道至简，大乐必易”，就是这个道理。

行李：嗯，就像第一次见你前，我想象你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没想到如此平常，反而高兴了。

易佳林：王阳明说，“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越普通越好，但人有一个劣根性，希望自己不普通，如果讲修行，这是修行过程中最大的障碍，失去了平常心。

吹一首《雾海箎》送给你吧，你可以想象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在岸上，远远的海雾上传来尺八声。一种是你在船上，远远地听到岸上传来尺八声，但被海雾遮挡。

文字：黄菊音乐&照片提供：易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