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京剧院院长王勇: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佚名 网络山重水复 柳暗花明
——在全国京剧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
王 勇
国家京剧院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京剧》杂志社社长
在我印象中,此次京剧创作座谈会,是继1990年12月徽班进京200周年纪念活动期间召开的“振兴京剧学术讨论会”,2010年9月,原文化部召开的“全国京剧工作座谈会”之后,时隔十五年,文化和旅游部副部长卢映川提议,组织召开“全国京剧创作座谈会”,由此可见文化和旅游部党组、孙业礼部长对繁荣发展京剧事业的重视,对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视,这是京剧之幸!京剧人之幸!
“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回顾和反思近些年京剧作品的舞台呈现,我们不无忧虑地,甚至是痛心疾首地感到主创主演们忘却了京剧的本体特征、京剧的创作规律,对京剧传统精粹掌握运用不够,使得京剧在新时代中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方面动力不足。就京剧新剧目的导演创作而论,话剧、舞剧、音乐剧等其他艺术门类以及地方戏导演在创作中“鸠占鹊巢”现象久已有之,并呈愈演愈烈之势。他们虽然都是各自领域独领风骚的艺术家,但“隔行如隔山”,由于缺乏对京剧本体特征、美学特点、技艺精粹、各行当与各流派表演精华、音乐锣鼓韵律的深通掌握,没有敬畏之心,抱着改造京剧的观念进行创作,结果自然不尽人意。话剧导演和话剧编剧强势介入,所呈现的则只能是“话剧加唱”的样态。也有地方戏的编剧在创作京剧剧目的时候,只讲“主题思想”,缺乏对京剧文本特有规律和特点的掌握和对“思想”进行艺术化的驾驭能力。舞剧导演的介入,京剧的晚会形态倾向更为严重,常常是歌伴舞、舞伴歌,戏不够、歌来凑,歌不够、舞来凑,舞不够、舞美来凑,并美其名曰:诗化京剧。京剧创作各环节非京剧化的介入,值得我们高度警惕。京剧导演的缺位,反映出多年来不重视对京剧导演人才培养的问题。何止如此,真正熟悉、掌握、运用京剧规律的编剧、唱腔设计、作曲、舞美也是后继乏人。无数事实告诫我们,尊重艺术规律就是一条规律。
“‘一棵菜’创作传统不能丢。”从新编京剧的一度到二度再到修改打磨提高的过程,集体创作意识缺失,更像是工业生产中车间流水线的生产方式。有的剧目都已完成了首演,而主创还未与演员有过艺术上面对面的交流。我们需要遵循戏曲和京剧的创作规律,因题材设戏、因团设戏、因人设戏、因客观条件制宜,在剧目创作中一度与二度应及早融合,主创主演形成集体审美意识,这样才有可能创作出内容与形式有机统一的完整的艺术作品。
“人才是舞台艺术创作的关键。”京剧表演人才是京剧传承发展的根基,没有优秀的表演人才,京剧传承发展就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国家京剧院青年团一个青衣演员苗子叫姜美伊,经六年中专,历四年本科,又三年艺术硕士,在十三年学艺期间,却从来没有扎过靠。眼下青年团正复排经典剧目《杨门女将》,姜美伊饰演穆桂英,她不得不重新下苦功夫学靠戏。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可喜的是,姜美伊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善莫大焉。青年演员对于传统剧目和传统京剧精粹的掌握太少,这也是造成目前演员创作能力不足,创作手段不多的主要原因。如今的京剧舞台,学历越来越高,据说京剧表演类专业博士也将出台。学历不代表能力,剧院是创作生产单位是用人单位,却额外承担了太多的育人之责。有时候不禁感叹,能办好一所专业中专学校,培养出功底扎实的中专生也是不容易的事。
“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尽的三列国。”历史上,京剧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达到鼎盛,演出剧目达三千多出,但今天不得不正视的是,全国京剧院团的常演大戏、折子戏加一块就那几十出,不会超过一百出,与京剧辉煌的过往、当下观众的需求极不相称。今年两会期间,我曾提交了一份提案,成立京剧艺术传习所。新中国成立前的昆剧传习所,为昆剧的艺脉延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为新中国昆剧的继承、复兴以及培养新人,创造了条件。“中国京剧音配像精粹”录制经典剧目460部、京剧“像音像”工程用5年时间录制名家名剧380部,为京剧事业留下了珍贵的艺术记录。我们需要把这些传统经典保留剧目,有规划地进行孵化。建议可以由文化和旅游部牵头指导,国家京剧院组织承办京剧传习所,选择合适的、有基础的剧目,找到合适的院团、合适的老师和合适的传承者,进行复排,不能让传统精粹变成碟片,变成U盘。每个院团根据客观实际,每年整理复排1到2出传统经典,这样一年就有几十出,五年的时间就能复排数百出经典剧目,缓解目前全国京剧界老戏老演、老演老戏的情况,随着剧目的丰富,人才在传承演出中也将脱颖而出。
“玉经磨琢多成器,剑拔沉埋便倚天。”现代戏创作,是所有艺术门类、所有剧种都面临的重要课题,尤其对京剧来说则是难上加难。我们要认真总结新中国成立以来现代戏创作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特别是分析革命现代戏和新时期以来现代京剧创作的成功启示。国家京剧院历史上有“二红”之称的《红灯记》《红色娘子军》,前者主创主演大众比较熟悉,后者则是由阎肃、郑小瑛、李少春、张君秋、叶盛兰、关肃霜、杜近芳、杨秋玲、李维康、冯志孝、唐在炘、夏永泉、孙洪勋、孙元意等几十位各领域大家组成的创作团队,花费若干年不断精改细磨而成。
声腔与音乐对于一个剧种来说是基因般的存在,是剧种之间最有区别度的标志,胡琴、锣鼓一动,唱腔一出,大家就能区别是不是京剧?是不是够味儿?是不是纯正?相比于前辈大师们,现在年轻的音乐创作者普遍存在传统根基浅、积累少的问题,与演员一样,就会那几出,就会那么几段,继承都是问题,何谈发展与创新?我上述提到的《红灯记》《红色娘子军》,一来演员功底厚,如李少春、张君秋、李金泉等,兜里东西多,自己就能叠褶,有很强的编腔能力,唱腔出来既贴戏又贴人,说不出的合心。而当时的专职作曲人员如中国京剧院艺术室音乐组的刘吉典,现在还健在的张建民等,又都是胸罗万象的创作者,既有西洋作曲基础,更有深厚的传统功底,因此留下很多耳熟能详的好唱段就不足为奇了。我曾见过一个唱腔设计者,写腔儿就从样板戏总谱复制,奉行“抄袭主义”,殊不知,样板戏中那些好腔儿,都建立在传统经典唱腔的基础之上,拜传统经典所赐。
“批评是在砂之中寻出金”,郭沫若说,文艺是在无之中创造有,批评是在砂之中寻出金。文艺评论其实就是披沙拣金的过程,需要通过艰苦的努力和耐心,拨开沙子找到金子。当下的文艺评论,捧角式的、人情式的、红包式的、看似评论实为宣传性质的文章屡见不鲜;许多评论只谈题材、主题、情节、人物,不谈或者没有能力谈调度、表演、唱腔、舞美等;许多评论只顾指出问题,没有能力给出建设性意见,达不到对艺术创作有“质”的推进的作用。建议多为讲实话、说真话的评论者搭建平台,鼓励通过学术争鸣、系统集中的理论总结和实践探讨推动形成创作共识、评价共识、审美共识,从而高质量推动文艺评论与艺术创作的交融互动和两相促进。
“垂范在身躬。”前些儿日子,我在剧场观看演出的时候,有幸见到歌剧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教育家,她对我说:“现在办各式各样的培训班,培养编剧、导演、作曲、表演和舞美设计,但最重要的是培养院团长。因为排什么戏,用什么创作人员,关键在院团长。”作为院团管理者,我也时常深感学习的重要性,深感京剧的博大精深,学习与沉潜没有尽头。当然,院团长决策是否公平有效?带领队伍是否科学有序?还不是专精京剧这一个维度、一种积累就万事大吉。作为京剧院团长(甚至包括所有文艺院团长),还得有并行不悖的高配:冷静清醒的头脑、放眼全局的眼界、公平公正的心胸和行之有效的行政管理能力,总之,“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院团长是既要做到专业精深全面,又兼备管理科学能力的全能型、复合型选手。
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指明的“第二个结合”,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作为国粹京剧艺术的坚守者、传承者、弘扬者,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同时也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论前路多么难行,坚定信心,勇于开拓,京剧必将走向一个充满光明和希冀的新境界。(转载自2024年6月《中国京剧》)
作者简介
王 勇
全国政协委员,国家京剧院院长,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京剧》杂志社社长,中国作协会员,教育部艺术职业教育教学指导委员会首席顾问,一级编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代表作有人偶剧《鹿回头》,话剧《国之大臣》,儿童剧《飞啊飞》,歌剧《呦呦鹿鸣》《红船》《天使日记》《侨批》,音乐剧《三星堆》,舞剧《红高粱》《蜀道》,戏曲《英子》《项羽》《等你一百年》《海殇》《百年苍翠》《人民英雄纪念碑》《万婴之母》《密云十姐妹》等三十余部,多次荣获“五个一工程”奖、“文华大奖”“文华剧作奖”“曹禺剧本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