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古琴曲《关山月》
佚名 网络《关山月》中的“玉环体”
我们现在弹奏的琴曲《关山月》,选自王燕卿先生(1867-1921)所传《梅庵琴谱》本。此曲普及很广,是山东诸城派的代表曲目之一,曲调幽静深沉,苍凉悲壮,在刚健之中不乏委婉,有着较明显的北方特色。正如《梅庵琴谱》在后记中写的那样:“曲虽短小,而指法纯正,乃入门之正路,初学易于熟习,且可作玉环体,首尾相接,如环无端,久弹不厌,对初学尤宜”,所以《关山月》就成为了初学者的首选曲目之一。
这里所提到的“玉环体”这种体式,似乎仅见于《梅庵琴谱》本的《关山月》,在其它琴曲中并没有这种体式的记载。我们从上文后记“且可作玉环体”的用词中,也可以体会到这一点,若“玉环体”是较为常见的一种表现形式,那么作者直接标明即可,就不必说“且可作玉环体”,还要再给“玉环体”加上“首尾相接,如环无端”的注解。在谢孝苹先生文章《海外发现〈龙吟馆琴谱〉孤本》中,虽然对关山月有着较详细的描述,但是也没有提到《龙吟馆琴谱》本的《关山月》上面是否注有“玉环体”这种体式。若没有注明,那就说明这是《梅庵琴谱》自创的一种体式,若有注明,那就说明这种体式是有些来历和传承的。其实细细想来,凡是可以首尾相接连续弹奏的琴曲均可称之为“玉环体”,比如同是《梅庵琴谱》本的《秋风词》也是可以首尾相继反复弹奏的。
《关山月》成曲的几种说法
尽管《关山月》此曲普及甚广,但是对其渊源出处却向来争议颇多,主要经历了以下的几个过程。最初,琴人们普遍认为《关山月》可能是汉武帝时鼓角横吹曲中的一首,是当时守边兵士在马上唱奏的军乐,表达了边关戍兵厌战思乡,月夜感怀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1962年)琴家张育瑾先生认为《关山月》是一首移植曲目,其原是山东泰安地区民歌《骂情人》,在一九零一年后由王燕卿先生移植而成,且更名为《关山月》。张先生还专门为此写过一篇文章《琴曲〈关山月〉的调查研究》发表在《音乐论丛》上(1963年第4期)。故此后琴界一度认为《关山月》是改编移植曲,成曲很晚。而二十余年后,《关山月》的出处又峰回路转,谢孝苹先生在一九八六年得到了荷兰莱顿大学汉学图书馆馆藏《龙吟馆琴谱》,并且在书中发现琴曲《关山月》一首。此书原是荷兰琴家高罗佩先生生前藏书。“《龙吟馆琴谱》第二页‘琴曲目录’之后,有一行字。上端为‘大清嘉庆己未冬月’八字。己未是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龙吟馆琴谱》的问世,要比《梅庵》早132年①”。这首《龙吟馆琴谱》本的《关山月》和现在《梅庵琴谱》本的《关山月》“内容基本相同。则是《龙吟谱》作一段弹,而《梅庵谱》分作两段和尾声三部分②”。至此又推翻了改编移植的说法,由此看来,琴曲《关山月》是一首传承有序的传统曲目。
此曲既然是一首传统曲目,那么它大致成曲于何时?琴界尚无定论。余且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此曲成曲时间在宋代的可能性较大,最晚不会晚于明代,理由有以下两点:第一点,从《关山月》的整体风格来看,他属于右手纵发繁声声多韵少的音乐风格,全曲仅用到一个吟。我们知道古琴的审美和弹奏手法有一个较漫长的流变过程,大体上讲,在宋或宋代以前乐曲的表现是以声多韵少为主,如《广陵散》、《酒狂》、《楚歌》、《南风畅》等。自宋以后逐渐转化为韵多声少,如《良宵引》、《神化引》、《平沙落雁》等。从这种音乐的整体风格来看,《关山月》属于前者。关键是还有第二点,在《关山月》第七乐句的开头,谱字是“大六二抹七,轮,大七绰勾六,大六二抹七”。如果按照谱字一一对应记谱的话,应该是记作“111151”。第一个“1”是“大六二抹七”,后面三个是轮出的“1”,共有四个“1”(《古琴曲集》是这样记谱的)。可是在实际的弹奏中听起来却是“11651”,为什么少了两个“1”却多了一个“6”?这个在减字谱中没有的“6”是从何而来?这是因为我们在弹奏中是右手轮的同时左手注下七徽所致。第一个“1”是“大六二抹七”,第二个“1”和这个多出来的“6”是左手注下时右手轮指的起始音和结束音,故此在演奏时是“11651”。顾梅羹教授的《琴学备要》在记谱时直接记作“11651”,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这种右手轮左手注下的弹法是一个古指法,叫做“走”,减字谱作“土”。其解释见宋成玉礀指法,《琴书大全》(琴曲集成第五册)第158页中有记载:“走,右手轮左手注是也”。虽然后人在记谱时已不知道这种弹法就是“走”,而是将其简单地记成了“轮”,但是我们在实际弹奏时,却在不知不觉中如实地保持了“走”的弹法。这是因为古琴的传承除琴书谱集外,还多为口口相传,所以在师徒口传心授的过程中使这种古指法的弹法得以保留。这个指法在明代的琴谱中就已经基本上不见了。由此我才得出《关山月》成曲时间在宋代的可能性较大,最晚不会晚于明代的结论。当然,仅从音乐的整体风格和一个指法上做出如此推断的论据不甚充分,因为这两点仅仅可作为旁证,而不能作为直接的证据,因此,我的这个推论权当是抛砖引玉,或许会对以后研究此曲的琴人有所帮助。
琴曲《关山月》是否有词
琴曲《关山月》中原本没有唱词,是现代人将唐代大诗人李白所作的《关山月》与琴曲《关山月》进行了结合,将其改作弦歌:“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这是一种尝试,但是实际的效果并不理想。这种结合了唱词的《关山月》乍一听来十分别扭,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这首《梅庵琴谱》本《关山月》原本就已经点过拍了,旋律已经固定,所以留给填词的空间实在有限,它并非因词谱曲,也并非依曲填词,如此生搬硬套进来之后自然就会觉得不甚美听。再从音乐的句读和词的句读来讲,两者的吻合也不密切,曲子的起首“5611”和“明月出天山”句就对的不妥当。虽然琴曲《关山月》所描摹的情感和诗词《关山月》有相近共通之处,然而此“关山”非彼“关山”,两者在创作之初并无关联,如今将其拼凑在一起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窃以为《梅庵琴谱》本的《关山月》还是作为器乐曲演奏较为妥当。
《关山月》的曲
这首《梅庵琴谱》本的《关山月》一共十二个乐句,在这十二个乐句中“起”、“承”、“转”、“合”法度森严。第一部分“起”从开始至“中七一大七六撮”为止。开篇一句先声夺人,“散勾一、二、三”琴音一出,便使人觉有气势磅礴之感。第二部分从“散三大六二七撮”开始至“勾剔六”为止,“承”接上文之意,对第一部分的旋律进行了延续与发展,作者在这一部分的四个乐句中,密集地使用“撮”与“反撮”,一共用了八个之多。以此种手法渲染了金戈铁马、苍凉悲壮的气势。以上的这两部分均结束在泛音上,作者用这种泛、按之间的交替,轻、重之间的差别,描摹出天地广阔,萧瑟茫茫的画面。第三部分从“大六二抹七”开始至“勾一散挑三”止,旋律一“转”,由景入情。这一部分也是《关山月》最为华彩的两个乐句,其用委婉倾诉的旋律,细腻流畅的曲调,表达出边关戍卒内心厌战思乡的情感,构思之巧妙,立意之新颖在其他琴曲中是不多见的。它从七弦的六徽二分开始历经六五四三二弦结束在“中十勾一,散挑三”处,每条弦均有使用。音域从高音1至低音1,涵盖了两个八度,由高至低使旋律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从而达到了全曲的最高潮。这一部分的弹法在古琴中还有一个专有称谓,叫做“蛇行鹤步”,形容其大指由七弦至三弦的换弦过度如同蛇之前行,中名二指在一二两弦上反复交替使用如同仙鹤的步伐一般,如此形容真是恰到好处。对于此段的研习,有助于初学者掌握一指控制多弦的弹法。最后尾声部分从“散勾一”开始至结束,用如同一声叹息般的旋律应合起始,与开篇遥相呼应,道出了戍边者胸中多少无奈,并以此作出完好的收结,这种无奈的慨叹又升华了《关山月》的艺术高度。然而在收结之后琴曲并未结束,而是从头再作。这便如同边关戍卒的生活一般,虽厌战思乡,但还要无奈的坚守下去。这种周而复始的演奏,也是被称作“玉环体”的原因。一般来讲“玉环体”的琴曲演奏三遍为好,虽然只是重复再重复,但是这种重复的旋律并没有让我们感到枯燥单调,反倒使人有一唱三叹意犹未尽之感。
纵观《关山月》此曲,既有壮阔的气势,又有委婉的情感,前半阙写景,后半阙抒情,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实是小曲之中不可多得的一首佳作。
宋大年二零一零年暮春于郑州
①②中的文字引自谢孝苹先生文章《海外发现〈龙吟馆琴谱〉孤本—为庆祝梅庵琴社创建六十周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