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钢谈中国歌剧:为《咏·别》十年磨剑
佚名 网络如果是十年前我写这部戏,不会是现在这样。
记者/何映宇
歌咏言,诗言志。
《咏·别》,既是歌剧,又是一首咏叹爱情的哀婉诗篇。
一种超越了性别的大爱,在音符交织中绽放出别样的光彩。那是有关爱欲、尊严、幻灭与牺牲的故事,又仿佛是东西方跨越时空的对话,京剧与歌剧,恰似火星撞地球般的碰撞中,刹那绚烂,霸王和虞姬,获得了新生。
出生于上海的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叶小纲的第一部歌剧《咏·别》10月17日亮相上海大剧院。虽有电影《霸王别姬》和《蝴蝶君》在前,但讲述同性之恋的歌剧,在世界歌剧史上恐怕还是首例。是什么让叶小纲义无反顾地写下《咏·别》,开风气之先?
10月12日,星期二,下午3点,记者来到上海歌剧院的排练厅,一身黑衣的叶小纲静静坐着,看上去早已胸有成竹,他说:“到了我的歌剧时间。”
叶小纲说:歌剧是会让人上瘾的
叶小纲与谭盾、瞿小松、郭文景并称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四大才子”,这是个怎样的音乐家呢?很平易,总是微笑着,但说话的字里行间,却并不总是好好先生。该说什么,该批评什么,他并不避讳。“可以公开说,没什么。”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相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养成了爱音乐,也爱读书和思考的习惯,他每天听40分钟音乐,读一个多小时书籍(却很少看音乐书),两天查一下卓越网,雷打不动,坊间红火的书,门儿清。这让他永远处于学习状态之中,反思自己,也反思中国音乐存在的诸多问题。
这样一个爱思考的叶小纲为自己的努力赢得了掌声与鲜花,他的现代音乐作品,在世界上享有盛誉。这么多年来,他写过交响乐《长城》、《大地之歌》、《最后的乐园》,大型舞剧《红雪》、《深圳故事》,室内乐《九乱》和《林泉》,为电影《人约黄昏》和《半生缘》配乐,但歌剧他还是第一次。他说:“尽管这是我的第一部歌剧,但是我等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三四年前北京国际音乐节就开始酝酿这部歌剧,最后余隆给了我这个委约,北京国际音乐节在发展中国音乐文化方面是很有创意的。我不想写什么现代歌剧,对指定题材或者先锋派歌剧也没什么兴趣。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部歌剧来圆我的歌剧梦,自《咏·别》之后,我才开始我的歌剧起航之旅。”
看得出来,这是一部沉淀了叶小纲多年心血的作品,好像他也颇为看重这次创作。他似乎在一直等待,等待着《咏·别》的剧本放在他的桌案前,等待着 一支笔在这样的剧本上写下音符。如今,终于将音乐写就之后,叶小纲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知道,这不是他和歌剧的“永别”,只是一个开始,也许,也是 中国歌剧的新起点。
电影配乐是为歌剧做准备
《新民周刊》:我听说您在写本书,叫《苦海无边》,写完了没有?
叶小纲:那本书我还在写。我写我们家的家史,从我姑妈开始写。我姑妈是叶璐茜,赵丹的第一任夫人,当年和蓝苹在六和塔结婚的六个人之一。我们的家族事情比较多。我父亲又是音乐家,后来又参加革命,如实写下来,还需要等等吧。
《新民周刊》:您是音乐世家,您父亲叶纯之是不是对您后来成为作曲家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
叶小纲:我父亲是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音乐世家给我的教育比较全面,背后的文化支撑点也比较多,我能够投身于音乐事业当然与我的家庭是密不可分的。
我从小就爱看书、听音乐、看戏,我父亲是个很有素养、精神追求很高的人,对我的影响比较大。我这个人看上去较软弱,但内心还算坚强,没有倒下 来。“文革”中,我父亲受到迫害,中学毕业后我被下放农场,后来在工厂里当了6年钳工,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放弃音乐。 没有放弃的结果就是恢复高考我马上就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又出去留学,在国外觉得应该回到国内的时候就回来了。回国之后,一直在打拼吧,可以说遍体鳞伤, 呵呵。要不是有毅力,真坚持不下来。
《新民周刊》:进了中央音乐学院之后,您得了作曲系“四大才子”的头衔,这个头衔是怎么得来的?
叶小纲:当时大概是我们几个比较红吧,结果成了一种说法。这是历史的机缘。前面是十年动乱,没有出人,我们的思想和作品都比较新锐,手法上不见得比现在的年轻人好,现在的年轻人机会比我们多。但我们还在那儿呆着,好像也没有什么后来人上来。
《新民周刊》:您创作了大量的交响乐作品,其中的《长城》是不是您和上海歌剧院院长张国勇先生的第一次合作?
叶小纲:是我们的第一次合作。当时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但我觉得他是特别耿直的一个人,拿艺术当生命。所以我对他这次指挥《咏·别》很放心。张国勇也一直觉得要再指挥一次,他觉得指挥一次不过瘾,终于有了《咏·别》这样的作品可以让他过过瘾。
当时请我写《长城》的部门希望我写个主旋律,像《黄河》那样的作品。我想,《黄河》有抗战的 背景,那《长城》怎么写?我依据自己的感悟,想到了文化长城:从嘉峪关一直写到山海关。用音乐来表现长城的蜿蜒万里:甘肃是甘肃风韵,陕西有秦腔调,然后 山西晋味,再是河北苍茫,到了秦皇岛是冀北的民歌素材,我写了个文化长城。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审查的时候,他们很失望,说:怎么不是《黄河》那样呢?他们 又听了北京的几位“专家”意见,结果就没去北京“晋京演出”。当地官员和北京“专家”都拿这个作品当政绩工程,想要有当时那几首很红的歌曲的政治效果。我 没有听他们的意见,坚持了自己的艺术见解。今天那些官员都已不知去向,而我的《长城》却成了个人气质鲜明的艺术作品,已被世界著名的音乐出版机构拿去推广 和出版,进入世界文化市场,我的艺术判断还是对的。以前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我看现在,严重的问题不光在于“教育干部”,也包括要“教育 专家”。有时“专家”更坏事。主管官员不懂艺术规律没问题,人家不是干这行的,只要负责把握方向或掌控全局,我特别理解;但那些就知道拍马屁的“专家”, 往往坏了我们中国太多的事,千万不能信。
我还希望和张国勇在北京现代音乐节上再合作一次,比如再搞一个歌剧。有个题材讲人的本质,把人性看得很透,很有意思。另外一个很想做的是《牡丹亭》, 阴间与阳间的对话很吸引我。如果做《牡丹亭》,我就直接用汤显祖的原本,那样谁也揪不出剧本的毛病。当代剧本,常有各种部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汤显祖的剧 本谁敢说它有问题?谁都没那么傻,那可是老祖宗的经典,是“文化遗产”,“申遗”都来不及呢,说它有问题就是自己“没文化”了。
《新民周刊》: 您也是中国电影音乐方面重要的代表人物,为多部著名的影视剧写了音乐,比如陈逸飞的《人约黄昏》。当时陈逸飞是怎么找您来为《人约黄昏》配乐的呢?
叶小纲:影视音乐方面我是写了很多,大概有30多部吧,还得过中国两个最重要的电影音乐奖。黄蜀芹的《上海沧桑》、陈逸飞的《人约黄昏》、许鞍华的《半生缘》都是我写的音乐,最近还把《玉观音》的 配乐重新整理出版了。《人约黄昏》很简单,陈逸飞当时对我说:“小纲,你来呀。”我就去了。我认识他多年,是淡如水的君子交往。我去美国第一顿饭就是陈逸 飞请的我,第二顿请我的是小提琴家徐惟聆。陈逸飞是艺术上比较淡定的人,没像某些大牌导演那样不懂还在装懂。陈逸飞放手让我作曲,一点干涉都没有,这就给 了我创作的空间,结果就成了。就像领导部门要是老干涉艺术家就出不了好作品一样,导演对作曲家干涉过多也肯定不行,导演如果能代替作曲家创作电影音乐的 话,那就不需要作曲家了。
《新民周刊》:《半生缘》呢?许鞍华会不会干涉你的创作?
叶小纲:《半生缘》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提名。许鞍华也不干涉我的音乐,所以里面有很现代的音乐,也有很传统的音乐,都为电影服务。能做到这一点,可以这么说,是几十年积累的结果。
为电影作曲的好处是什么?电影刻画人,电影配乐同样如此。没有写过电影配乐的作曲家写歌剧,也许没那么多配器经验。我写了30多部电影和电视剧 的音乐,每一部戏都不一样,没有一个人物是相同的,没有一个时代是相同的。电影里的故事,没准是一百年前的事,没准是一百年后的事,这让自己获得了经验。 我写过广西很穷的地方,也写过陈逸飞这种小资情调的电影,这都是一个个感悟的过程。时间、人物、地域、环境甚至气候都给我很多感慨,而电影音乐对人物内心 的刻画的经验正是歌剧所需要的,可以说,我写了那么多电影音乐、室内剧和交响乐,都为这部戏做了很好的准备。
《新民周刊》:您现在也是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王健之前接受采访时对中国国内的音乐教育提出了比较尖锐的批评,比如,他认为现在国内的音乐学院学生只知道得奖,为了得奖拼命努力,放弃了音乐的根本,您是否同意他的观点?
叶小纲:重视得奖是体制原因。我当年成名也是因为得奖。我现在认为得奖根本就不重要,王健就没得过什么奖,但是他很棒。中国人得奖是敲门砖,因 为文化起点相对比较低,得奖的至少说明你还不错,很差的肯定得不了奖。现在中国整体音乐水平不高,所以得奖变得很重要。如果大家水平都很高,像王健一样, 谁还稀罕什么奖?
中国音乐教育当然问题不少,重要的是缺少人格培养和文化底蕴的熏陶。追求升学率、就业率,高品位文化缺失。我们说改革开放分前十五年和后十五 年,前十五年是补课,是恢复,高等教育起到一个非常好的作用。等到后十五年,由于市场化大潮,慢慢低俗化、庸俗化,甚至恶俗化,这是管理不善造成的。我们 文化工作者应该做什么?我一直坚信,如果思想上不领先,艺术不会成功。当然还要看机遇。如果这部歌剧不请我写,就永远不会有现在的“叶氏”旋律了,呵呵。
艺术至上
《新民周刊》:对于《咏·别》这部歌剧而言,同性恋是不可回避的话题,您用这样一个题材来写一部歌剧,是为同性恋正名,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叶小纲:同性恋是客观存在,不用刻意回避。 《咏·别》中的男主角是一个得不到同性之爱的剧作家唐麒声,最后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我没有严格查证,好像这是世界歌剧史上第一部明火执仗涉及同性恋的歌剧,将男男之爱像李安的《断背山》那 样正面展现在歌剧舞台上。但我处理的办法是将剧中的爱超越性别,感情交织超越性别。社会现在对同性恋的看法和态度,还停留在“能不能合法婚姻啊,是不是伤 风败俗啊”等阶段,较浅,没能从高层面来看待这种现象。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人类的大爱。 《咏·别》中的剧作家唐麒声追求的,既是爱情,也是一种理想。歌剧真正要表现的,是一种高尚的情操,是一首孤独灵魂的挽歌。如果剧本将唐麒声写成一名女 性,也会是很有魅力的一男两女“三角恋爱”故事。现在写成两男一女更多是因为声乐魅力所致,你知道男高音永远是歌剧舞台的主角,全世界有那么多男高音前赴 后继地涌向歌剧舞台,因为观众无法拒绝男高音在歌剧舞台上的魅力,而霸王这个角色只能是个男中音,舞台上实在是需要一个男高音。其实就是一部电影或电视 剧,三角恋爱,也是两男一女的戏要好看,更有戏剧性。要是两女一男,往往社会性要差些,“范儿”小了。人类历史上有很多伟大女性,但男性的心胸是不是更宽 广些?要不然统治世界的怎么还是男性居多?哈哈。
现在这部戏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完全是精神上的英雄相惜。这种精神大爱其实是人类永恒的追求,男主人公最后的死,就像中国古人的高洁之士为世俗 所不容,犹如《咏·别》结语所唱的:“每当尘世将你遗忘,你在高处沉默不语。”所以主人公放弃生命,永别这个世界是必然的。有高尚理想的人往往与世俗格格 不入,任何时代都差不多,尽管歌剧背景在20世纪20年代,但放在今天其实也如此。故事背后,往往是更多表现事件的历史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