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赫特住在涅高兹家
佚名 网络译者:本文是20世纪最卓越的钢琴家之一李赫特尔的老师亨利希,古斯塔沃维奇•涅高兹之女米丽查•涅高兹所撰写的回忆录,虽不是有关钢琴演奏技艺的论述,但却以大量活生生的事例,充满真挚感情的笔触勾画出迷位钢琴巨匠的另一面,描述了一大群既杰出又崇高的人的面貌,让我们如沐春风敏感受到人性的温馨、人格的伟大。同时,在做人,待人,超脱物欲,私利,追求高尚、积极的人际关系等方面,给人以深刻的启迪。这些恰恰是当今社会,特别是年轻一代最陌生而又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正文:
上篇:
斯拉瓦•李赫特尔①初次出现在我们住宅是1937年秋天。后来他回忆说,他来的时候紧张得不得了;可是当我妈妈把门一打开,殷勤地招呼他: “请进来口巴!”他的紧张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
关于这初次会面,我父亲是这样描述的: “学生们请求我听听一个从奥德萨来的年轻人,他想进音乐学院,到我的班上来。‘他已经从音乐学校毕业了吗?’我问道。‘没有,他什么学校也没上过。’坦白说,这个回答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困窘。一个没有受过音乐教育的人想上音乐学院!不过见见这个大胆汉子倒也蛮好玩的。于是他来了。年轻人高高的个子,身体瘦弱,浅色头发,蓝眼睛,面貌生动,非常招人喜爱。他坐在钢琴旁,把他那双柔软而又紧张的大手放在键盘上,开始弹奏。他弹得很克制,我甚至要说弹得格外单纯、精确。”
“他演奏时惊人地投入音乐,这一点立即抓住了我。我向我的一个女学生悄悄地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天才音乐家。’弹完贝多芬《第二十八奏鸣曲》,年轻人又弹了几首自己的作品,还视奏了一些曲子。所有在座的人都希望听他没完没了地弹。从这一天开始,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尔便成了我的学生。”
在这个学年,斯拉瓦经常到我们家来作客,而从1938年9月起,爸爸邀请他住到我们家来,于是他终于搬来了。那个时候,我们家被认为是住得很宽敞,三间一套的房间,有洗澡间,供应热水。一间是我父母的卧室,同时也是饭厅。另一间是我祖母、我重3岁的表哥谢辽沙和9岁的我住的。第三间放了两台大钢琴,斯拉瓦和我们的狗阿尔玛就住在那里。我的两个同父异母哥哥——重2岁的阿迪克和11岁的斯塔西克也经常跑来。他俩的母亲季纳伊达•尼古拉耶夫娜是我父亲的前妻,她嫁给了包里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②,两个孩子住在帕斯捷尔纳克家里,但几乎天天呆在我仃刁这里。通常,父亲的另一个学生托里亚•维捷尔尼科夫③也常来我们家。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出生在哈尔滨,孩提时
代便在日本开过演奏会,1936年16岁时决定要跟涅高兹习琴,便同父母一起来到莫斯科进了音乐学院。不久他的父母被捕,他就成了孤独一人。爸爸对他说,你可以把我们的家当做自己的家。
这个住宅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斯拉瓦:父母把他当儿子看待,而我们这些孩子就把他当做大哥哥。斯拉瓦也给我们以同样的回应。他不仅极度欣赏父亲是一位卓越的音乐家,而且对他、对我妈妈都怀着真诚的爱。他对我们就像对年幼的弟妹,甚至试图对我们进行教育,我们之间的相处就像亲人一样。
我们所有的人:不论是妈妈、孩子们、学生们,还是许许多多朋友们,都对我父亲怀有至高无上的崇敬——他的才智非同凡响,他的魅力世所罕见。他每日练琴数小时,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一百万个学生”,他开音乐会、公开教学、作报告。他的知识极其渊博,兴趣非常广泛。爸爸在他的《思考,回忆,日记》这本书里形容自己是一个“向善的人”。
的确,在我们家里,总是笼罩着善和爱的气氛。我妈妈心地宽厚。每一个到我们家来的人都得到她亲切、真诚的欢迎,不论是谁来了,我的女友们也好,男同学也好,父亲的学生也好,她都要拿出食品来款待。她是一个真正的乐天派,对于生活中的苦难总是泰然置之。碰到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她都付之一笑: “没啥大不了的!”妈妈对我们温存体贴,关怀所有的人。她对斯拉瓦更是宠爱有加。如果斯拉瓦也参与其中的话,她甚至饶恕我们的恶作剧。她对他呵护备至,老怕他饿着,总要设法让他吃得好点。妈妈是个真正的音乐爱好者。父亲的音乐会她从不缺席,后采,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尔、安纳托里•维捷尔尼科夫、斯坦尼斯拉夫,涅高兹④的音乐会她也是场场必到。她也尽量不放过爱米尔•吉列尔斯、弗拉基米尔•索弗罗尼茨基、雅科夫•扎克以及其他许多音乐家的演奏会⑤。
斯拉瓦送给妈妈一张照片,上面的题字是: “亲爱的米丽查•谢尔盖耶夫娜爱你的斯拉瓦赠1942年8月1日。”
我的表兄谢辽沙是个老实忠厚,沉默寡言的慢性子,通常他总是坐在安乐椅上看书。我们说他是在“囫囵吞书”。他在科学方面很有才能,但是我记不得他什么时候手里拿过课本。谢辽沙有很多朋友,他自己也是他们的一个忠实朋友。
阿迪克这男孩是个蓝眼睛的金发美少年,性格开朗,善于交际,脸上散发着善意和热忱的神采。我记得他曾对我奶奶说:“瓦尔华娜•伊万诺夫娜!我要能够把我的一部分生命送给你我会非常快乐。”的确,凡是同阿迪克交往的人都喜欢他。
斯塔西克嘛,腼腆,不爱说话。他的脸上老是闪烁着谜一般可爱的微笑。他那时就读格涅辛(音乐)小学,跟瓦列利雅•弗拉基米诺夫娜•李斯托娃(V.Listova)学钢琴。斯塔西克是个拥有多方面才能的孩子。他善于破解数学难题,写作有趣的文章,独具心智地下象棋,画起画来也是十分投入。他的养父包里斯•列奥尼多维奇⑥说过,斯塔西克如果愿意的话,是能够成为一个画家的。
爸爸1940年春写过一封信:“……孩子们一切正常,只是老大(他已经高过我了)学习不是特别好,相当懒惰,不过他却有一副很可爱的性----心地善良,甚至不乏某种高尚,虽然表现的次数并不太多。老二斯塔西克是个认真的好孩子,但他寡言少语,简直令人惊讶,近来他常常不用语言,只用脑袋和眼皮让人难以察觉地微微一动来作解释。音乐上他很有才能,但我并不认为他能够成为一个所谓的技巧能手。米尔卡⑦读书很棒,门门课程都是‘优秀’,总的说,聪明而发展健全,不过有点任性,非常独来独往……我有一些出色的学生,特别是——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尔,简直是一个天才人物。他能背奏全部的瓦格纳,还有施雷克(P.Schreker,1878--1934)、施特劳斯、全世界的歌剧、斯特拉文斯基等等。他只用了两个星期就学会勃拉姆斯的《B大调协奏曲》,弹得光辉灿烂。这样的学生我还从来不曾有过。同时他又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善良、克己、细心、谦虚、灵敏,而且像所有有才华的人那样,善于体恤他人的痛苦和不幸。在我的班最近一次的学生晚会上,他演奏了卡罗尔•希曼诺夫斯基的《A大调第二奏鸣曲》真是天才的完美,卡罗尔要是听了会多么高兴。他的视奏能力在这里已经成为大家的话题了……”
我们家喜欢玩游戏,寻开心。我的一些朋友、亲戚,还有父亲的学生们,都常常在晚间来我们家。不论是主人还是客人,大家都同样感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们这群孩子和年轻人的首领无疑是斯拉瓦。他总有层出不穷的主意。我们演他当场创作的小戏,猜字谜,玩“活人造型”,玩“发表意见”,玩“画家生涯”游戏,这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还画在一张大纸板上。
当斯拉瓦不在家的晚上,托里亚•维捷尔尼科夫就成了我们这群人的中心了。他坐在安乐椅上(我们就聚拢在他周围),开始讲他那惊险故事的连续篇。托里亚拥有丰富无比的幻想力,他的故事储备可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斯拉瓦同托里亚的友谊延续了许多年。
以斯拉瓦为首的我们,如果在白天聚在一起,玩的把戏就比较恶作剧了。我们拿一些破碎了的碟子,从我们住的五楼阳台上,朝楼下选定的目标扔去。那时在我们院子里正在进行工程,到处是一堆堆的建筑垃圾。有一回妈妈不在家,我们(斯拉瓦、托里亚、谢辽沙、阿迪克、斯塔西克和我)完全玩疯了,开始抓起完好的碟子使劲往远处扔。我们叫呀、笑呀,阿尔玛也汪汪地狂吠。妈妈走了进来:“孩子们!你们在干什么?哈,好哇,把我们的碟子全砸了?真是胡闹啁!”可是当她看到斯拉瓦的手里正拿着一个准备扔出去的碟子时,
补充了一句:“嗯,好吧,再扔一个就够了!”
我们也打架玩。斯拉瓦后来断言,他的秃头就是我们之间发生大战的结果,似乎是我把他的棕发一绺绺拔下来的。我们这帮女孩子差不多个个都爱上了斯拉瓦。
斯拉瓦是人们所谓的“夜猫子”:他喜欢早上睡懒觉。谢辽沙刚好相反,爱早起,他有时故意同斯拉瓦逗乐把他闹醒。谢辽沙随手拿一件东西搔斯拉瓦的鼻子。斯拉瓦感觉有点不舒服,但还没醒,避开了。于是谢辽沙又拿起一杯凉水淋在他脸上。这时斯拉瓦醒了过来,他跳起来去追打谢辽沙。他一边追自己一边哈哈大笑,挥动着大拳头作威胁状。
这被叫醒的样子显然在斯拉瓦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印象。1980年他从布拉格给我写信时还说:“……今天我梦见了你,瞧,你朝我走来,使劲敲床,催我起来……”
斯拉瓦喜欢到莫斯科近郊步行。他是不知疲倦的。谁也赶不上他。他常常独自一人去走。有一回,发生了一件荒诞可笑的事。一大早他便离家远足去了,像通常那样穿了一件衬衫,但傍晚回来的时候,却是穿了一件又脏又破的无袖背心。事情原来如此,他到河里游泳,衬衫被人偷了,只剩下裤子,上半身成了赤条条。回程去搭火车,顺路走进一家啤酒馆,在那里被一伙人邀请共饮。斯拉瓦跟大伙儿一起喝了一通啤酒,一位酒友从身上脱下自己的背心送给了斯拉瓦。
在那个年代,当斯拉瓦四处举行演奏会的时候,不论是在苏联国内还是国外,他都经常在市区和郊外徒步游览。斯拉瓦的一位亲近的捷克朋友卡雷尔•斯塔雷克说:斯拉瓦对布拉格的研究胜过布拉格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一次斯拉瓦行走在洛杉矾,有一个警察朝他走来对他说:在市内走路是危险的,可能遇上盗匪。的确,这时街上只有斯拉瓦一个人在走路。美国人是不步行的,要么坐车,要么跑步健身。
父亲不时在我们家举行音乐晚会或文学晚会。斯拉瓦和托里亚弹奏现代音乐,或以双钢琴弹奏施特劳斯的歌剧、马勒的交响乐,而斯拉瓦和父亲的另一个学生迪玛•古萨科夫则弹瓦格纳的歌剧(斯拉瓦说托里亚不能忍受瓦格纳)。有一回是父亲和米龙•波里亚金⑧合奏贝多芬的《克莱采奏鸣曲》,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普罗科菲耶夫则弹奏自己的新作,他的妻子丽娜•伊万诺夫娜坐在房间的角落,向她身旁一位女士嘟嚷着:“瞧他是怎么砸的!”
我记得斯拉瓦是怎么弹普罗科菲耶夫《第五协奏曲》的。托里亚在第二钢琴弹管弦乐部分,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站在两台琴中间指挥。当斯拉瓦和托里亚演奏完毕,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说道:“好样儿的!”然后给他俩送了巧克力。斯拉瓦不久就在柴科夫斯基音乐厅公演了这首协奏曲,是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指挥的。这是1940年3月的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斯拉瓦的母亲安娜•帕芙诺夫娜’李赫特尔第一次来我们家作客。据我回忆,斯拉瓦既爱他的父亲,也爱他的母亲⑨。我记得,那时人们总说,20年代初大家生活很穷困,穿得很不好。但斯拉瓦却骄傲地说: “我妈妈可总是穿得很漂亮。她自己给自己缝连衣裙。”
在文学晚会上,包里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朗读他的诗和译作。记得当他读完他翻译的《哈姆雷特》时,所有的人都赞不绝口。
每次必然来出席晚会的常客有父亲的亲密朋友亚历山大•格奥尔
基耶维奇•加勃里切夫斯基,他是一位艺术学家,精通意大利文艺复兴,学识渊博,言辞机智,谈笑风生。通常的客人都是和父亲交往密切的朋友,其中有尤利•谢尔盖耶维奇•尼科尔斯基,他是作曲家,为孩子们写过许多作品。还有瓦连汀•费尔汀南多维奇•阿斯姆斯一一哲学家、逻辑学家,精通德国和古希腊哲学。叶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索弗罗尼茨卡娅,她是A斯克里亚宾的女儿”、音乐家、极为可爱的人、我爸爸妈妈的至交好友,斯拉瓦毕生都对叶莲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怀有特别的温情和挚爱。 (待续)
注释:
①钢琴家李赫特尔的名字是斯维亚托斯拉夫(Sviatoslav),斯拉瓦是斯维亚托斯拉夫的爱称,俄语的涵意是“光荣”。(译者注)
②帕斯捷尔纳克(B。Pas[efnak,1890-1960)是苏联著名作家、诗人和翻译家。
③安纳托里•维捷尔尼科夫(1920-)是俄罗斯著名钢琴家,莫斯科音乐学院教授。托里亚是安纳托里的爱称。他是许多苏联作曲家的钢琴作品、包括普罗科菲耶夫《第四协奏曲》的首演者,也是许多西方现代作曲家、包括斯特拉文斯基、亨德米特、勋伯格、克热内克等人的一些钢琴作品在苏联的首演者。他还作有不少钢琴改编曲,也根据缩谱草稿完成了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七交响乐》的配器。(译者注)
④斯坦尼斯拉夫•涅高兹(S。Neuhaus,重927-1980)是亨利希•涅高兹与前妻之子,也是其父培育出的俄罗斯著名钢琴家之一,他亦担任莫斯科音乐学院教授,像著名钢琴家克莱涅夫、路普(R.Rupu)等均出自其门下。(译者注)
⑤除索弗罗尼茨基(V.Sovronitcky,1901-1961)外,其余都是涅高兹的学生。
⑥即帕斯捷尔纳克。
⑦米尔卡即本文作者米丽查的爱称。她是亨利希•涅高兹的女儿。她与母亲同名,都叫米丽查。(译者注)
⑧米龙•波里亚金(1895-1941)是与海菲兹、爱尔曼,金巴里斯特齐名的奥尔/J,提琴学派杰出代表,在过早夭折前是苏联最著名的小提琴家。(译者注)
⑨李赫特尔的父亲是德裔钢琴和作曲教师,执教于奥德萨音乐学院,二次大战时死亡。母亲曾是父亲的学生,二战结束时去德国。(译者注)
⑩也是钢琴家索弗罗尼茨基的妻子。(译者注)
下篇:
我妈妈的侄女维拉•普罗霍罗娃也是我们年轻帮不可或缺的一员,那时她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对亲友中有需要帮助的人,她总是给予关怀。斯拉瓦和维拉的友谊打从1937年12月在我们家初次见面起便开始了。在1942年,维拉和她的家人(母亲和妹妹)邀请他搬到她们那里去了。斯拉瓦在维拉那里一直住到1946年。
突然爆发的战争给我们家、也给大多数的家庭带来巨大痛苦。在莫斯科遭受轰炸的时候,爸爸、斯拉瓦、维拉•普罗霍罗娃都在我们那座房子的楼顶值勤,把燃烧弹扔下去。而爸爸却坚持要把我赶进防空洞。
1941年10月11日,爸爸在信里写道:“……托里亚和斯拉瓦弹得好极了。战争对年轻人的影响终究不像对我这个老头这么大。不久前我在全俄戏剧协会作了一个有关希曼诺夫斯基的报告,随后由我、托里亚和斯拉瓦进行了演奏。斯拉瓦的演奏是完美的,他19日在小厅有一场音乐会。”这场音乐会未能举行。10月16日莫斯科大混乱后,一切音乐会都被取消。
1941年11月4日,爸爸被捕了。后来给我看过逮捕证,上面写着:逮捕原因——拒绝前往疏散区。爸爸是打算去疏散区的,他的两个儿子已经疏散了(阿迪克9月初已躺在乌拉尔地区下尼日尼。乌法尔城的结核病疗养院,斯塔西克在7月初也随他母亲去了契斯托波尔),但是妈妈拒绝离开,因为疾病缠身的祖母经不起旅途的折腾(祖母在1942年11月过世)。爸爸以“等待德国人”入罪。初审时爸爸说,他是不可能等待德国人的,因为他是希特勒制度的敌人①。
不论对于我们所有的人还是斯拉瓦,爸爸被捕都是一个沉重打击。我们自然很清楚,爸爸根本是清白无辜的。但我们同样很清楚,许多无辜的人被抓走就再没有回来。好多朋友(其中包括爸爸的学生们)在那时都给我们帮助。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生活在巨大的悲痛和对父亲的担心中。
我们的住宅被查封了一间房。从这时起,摆放两台大钢琴的那一间就由斯拉瓦、谢辽沙和奶奶合住,而我就搬到妈妈房里去了。斯拉瓦同以前一样住在我们这里,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他一个人挣钱。斯拉瓦在混合音乐会上弹琴,在电台演奏。所有的钱他都交给我妈妈。虽然这样,我们和斯拉瓦还是经常挨饿。
讲一个那时的插曲。有一回我们吃晚饭,全家人只有一平底锅煎马铃薯。我们是用药房买来的油煎的。我不记得叫什么油(我觉得不是蓖麻油)。那晚斯拉瓦不在家,我们给他留了一份马铃薯。那时莫斯科实行宵禁,晚上十一点钟以后就不许出街。到了十一点半,我们断定斯拉瓦是在朋友那里过夜了,于是便吃掉了他的那一份。但过了一小会儿,饿着肚皮的斯拉瓦回来了,而家里却什么吃的都没有。妈妈只好拿药房买来的油煎了一些马铃薯皮……
1942年春,我们接到一份通知:“利赫特速来警察局。”斯拉瓦说:“这不是我!” ②他没有去。但是在家庭会议上我们决定,斯拉瓦需要搬离我们家了。那时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所有德意志人都要迁移到哈萨克斯坦去。而斯拉瓦的护照上写的是“德意志人”。于是斯拉瓦搬到维拉•普罗霍罗娃的公共宿舍去了,他在那里也像在我们家一样受到所有的人疼爱。不过他每天还是来我们这里练琴(维拉那儿没有钢琴)。
1942年7月重9日,爸爸从监狱被放出来。我们全家,包括斯拉瓦,感到那么幸福。爸爸在家里住了三个礼拜,然后启程发配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去。
9月,莫斯科音乐学院开学了。斯拉瓦注册为五年级学生。我记得斯拉瓦接到音乐学院的电话,劝他去奥波林班,或别的某个班。斯拉瓦断然拒绝,他说,他是亨利•涅高兹的学生。
1943年春,斯拉瓦开始举行个人独奏音乐会。我记得音乐会的地点是柴科夫斯基音乐厅,我把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学同学都领去了。大厅里冷嗖嗖的,只有半场听众,我们坐在前几排,穿着也不漂亮(别的衣裳我们也没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音乐会斯拉瓦弹了两首贝多芬奏鸣曲(11和17),还有舒曼的《交响练习曲》。
我记得斯拉瓦说过,《交响练习曲》是钢琴创作的巅峰,难以想像人怎么能够创造出这样的完美。当时就有人补充了一句,斯拉瓦弹奏的《交响练习曲》是完美的超越。
1944年夏季,斯拉瓦和伊戈尔•沙法列维奇参加了纪念苏联登山运动20周年的短期集训。集训从高加索的“阿里贝克”登山运动营地出发。斯拉瓦同大伙儿一起翻山越岭,享受山地的美丽景色,涉过山涧的急流险滩,在帐篷里宿营,在篝火上煮粥,徒步穿过克鲁霍尔山口,到达苏呼米。在那里,有一个人问他同钢琴家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尔是不是亲戚。斯拉瓦听到这个问题简直乐得前仰后翻。
1944年秋爸爸返回莫斯科。在他回采的那天,斯塔西克、斯拉瓦、托里亚还有其他学生和朋友都到我们家来做客,大家开心得不得了。我清楚记得斯拉瓦跟父亲讨论音乐圈的新闻时那张幸福的脸庞。
那时候斯拉瓦还没有从音乐学院毕业,因为他还没有接受马克思主义课程的考试。在有斯拉•瓦签名的一张唱片封套上印着他的简历。其中写道: “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尔1937年入读莫斯科音乐学院,1947年以杰出成绩毕业。”的确,斯拉瓦是直到亚947年才考毕马克思主义的。我记得斯拉瓦当时怎样学习《联共党史》。每一段他都画上一幅画。
例如:“列宁在为机会主义挖掘墓穴”,他就画列宁C画得很像)手握铁锹在挖坑。
爸爸1945年2月在一封信里写道: “……莫斯科最突出、最令人感到愉快的音乐现象和音乐印象依旧是斯拉瓦。我对他了解越多就越发爱他、欣赏他。这正是后来被称做天才,而起初却扭扭捏捏不予痛快承认的那种现象。现在获得了成功,获得了闻所未闻的最高品质的成功。与此同时,在大厅的音乐会还得到三百卢布的报酬。美不美?生活条件极其恶劣:没有自己的房间,没有钢琴,到朋友处去弹。大量地工作(不总是这样)。同时又在准备一套又一套新曲目。令人惊叹的不仅是他的才能,还有他的精力。除此而外亦复何求?他这个人,心灵如水晶般纯洁,真正的天生高尚——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浅薄庸俗的痕迹。”
战争结束后,爸爸恢复了我们的音乐和文学晚会。跟从前一样,斯拉瓦和托里亚弹新作品和很少演出的音乐:斯特拉文斯基的《圣诗交响乐》,芭蕾舞剧《阿波罗》,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八交响乐》、《前奏曲》和《赋格曲》。有一回托里亚和作曲家梅切克•瓦因贝尔格③弹奏了马勒的《第十交响乐》。爸爸弹奏了他的音乐会曲目,宣读了他的《论钢琴演奏艺术》一书片断。包里斯•列奥尼多维奇朗诵他翻译的《浮士德》和自己写作的诗。有一次包里斯•列奥尼多维奇给大家读他的诗篇《搭早班车》时忽然结舌读不下去了。我马上给他提了一句词。包里斯•列奥尼多维奇以他特有的男中音笑得非常开心,并亲吻了我。
爸爸在1949年4月的一封信里描述了其中一个晚会: “你昨天的电报到达时恰好在‘事件发展的关键时刻’。包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正在念他翻译的《浮士德》第一部分,听众不多(15人),但都是精选的听众。译文是天才之作,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俄罗斯作品,生动、真挚、充满灵气,就像与歌德是孪生兄弟,何其相似。结束时我们深深被感动,人人都落泪了(我的眼睛今天还是肿的)。当作者(对不起,是译者)念最后一场(格列特亨在狱中)时,由于流泪而哽咽难言,我们真的听不下去了。我忘不了这个晚会。”
父亲的朋友、罗伯特•拉法伊洛维奇•法利克也成为晚会的参加者了,我们大家都非常欣赏他的艺术。后来斯拉瓦不只一次在自己的寓所举行罗伯特•拉法伊洛维奇的画展,并且跟他上过绘画课。
尼娜•利沃芙娜•多里亚克④也开始成为晚会的客人,她是歌唱家,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教授。我们很喜欢出席尼娜•多里亚克和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尔在音乐学院小厅举行的音乐会,他俩演出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的歌曲。爸爸在1947年10月底的一封信里写道:“……星期四李赫特尔和多里亚克开了一个美妙的音乐会(她只弹伴奏),我因为激动和高兴而通宵失眠。他的天才愈来愈明确无疑了。至于我,在认识他十五分钟后便已了然。我们每一个人都以某种方式从地面长大起来,有的人长得很高大,但他却是直接从高处降落到地面来的——。Erist von Droben(自天而降)。你们现在会听到他的许多演奏,该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我们也举行学生音乐会,参加者有爸爸的学生和其他音乐家。大家首先希望斯拉瓦演奏,他弹了。随后爸爸的另一个学生奥列格•包什尼亚科夫以令人惊奇的技巧表演吹口哨,自己在钢琴上为自己伴奏。餐后,音乐学院的教师基拉•阿列玛索娃随着爸爸弹奏肖邦波罗奈兹的乐声在两台大钢琴的琴盖上翩翩起舞。斯拉瓦从大学年代就同基拉•阿列玛索娃友好交往,他们之间的友谊保持到生命的终结。基拉•阿列玛索娃是个才华横溢、性格狂放的人,她不光是音乐家,还是文学家:为儿童歌剧写脚本,写幽默诗。例如,她用字母表上的每一个字母写了一首四行诗,也就是按着次序每首诗都用其中一个字母开头。这是一些辞锋犀利、充满智慧的诗歌。在任何节日,基拉•阿列玛索娃都兴奋莫名地自弹自唱引吭高歌。基拉定期给斯拉瓦写一些诗体的和散文体的信,逗他开心。
小时候我认为斯拉瓦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现在我也确信,斯拉瓦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在我认识的大名鼎鼎的人物中,我能够拿来与他相提并论的,只有安德烈•德米特里耶维奇•萨哈罗夫⑤和包里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斯拉瓦非常理解周遭的人们,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喜怒哀乐。他真诚地同情那些生活困苦、遭遇不幸的人,并尽力给予帮助。
斯拉瓦从不对人叫喊,更不能想像会打击别人。我记得有两回斯拉瓦生了我的气(当然他是绝对正确的)。他并没有提高嗓门,只是不再和我讲话,走开了。但斯拉瓦是不记仇的,过了几天他又来了,还是那么亲热、友爱。
如果某个人干了他认为不体面的行为,他便同他断绝往来,把他从熟人的圈中除名。
斯拉瓦是非常严格的人:对自己的演奏、对任何一个音乐家的演奏都要求很高。他不能容忍敷衍塞责,粗制滥造。 1949年3月他从东京写给我的信里说:“昨晚我弹了三首莫扎特的协奏曲,结束时又返场弹了末乐章。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音乐完全面目全非: 原来如此,管乐手已经走了一半。我气疯了。”
我记得,有一个音乐家为了钱而同意把自己一场不成功的演奏会录制唱片,斯拉瓦对此事十分气愤。
众所周知,李赫特尔从来不公开谈论政治。他对“政治”的确不感兴趣。但他憎恨非正义和粗暴行为。我知道几件他反抗粗暴行为的事例。
1969年春,斯拉瓦同意在布拉格举行音乐会。他应该从维也纳去布拉格,他请经理人让卡雷尔•斯塔雷克从布拉格来与他乘车同行。经理人长时间与布拉格交涉后,通知斯拉瓦无法办到。(1968年8月苏军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卡雷尔被撤职,当局不许他出国。)斯拉瓦答复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去布拉格了。第二天卡雷尔来了,音乐会也举行了。我想,斯拉瓦同意去布拉格,正是为了通过某种方式给卡雷尔以帮助。
1973年12月,宣布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大厅将举行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尔、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和姆斯蒂斯拉夫•罗斯特罗波维奇⑥共同演出贝多芬《三重协奏曲》的消息。音乐会之前几天,斯拉瓦接到通知,将由达尼艾尔•沙弗兰(Daniel Shafran)取代罗斯特罗波维奇(当局不许姆斯蒂斯拉夫•罗斯特罗波维奇在大厅演出)。斯拉瓦于是拒绝演出。结果音乐会还是举行了,并且是由李赫特尔、奥伊斯特拉赫和罗斯特罗波维奇三人演奏的。
1980年初,斯拉瓦决定在高尔基城开一场音乐会。他请行政人员给萨哈罗夫院士⑦预留两张票。经过长时间交涉后,行政人员通知说办不到。斯拉瓦说那他就不演了。音乐会还是开了,安德烈•德米特里耶维奇和妻子坐在包厢里。别人告诉我,包厢的其他位子都坐满了克格勃的人员。
斯拉瓦喜爱他认为美好的一切事物。他有美术家的敏锐眼光和无可挑剔的审美趣味。爸爸在1957年的一封信里写道: “……几天前,斯拉瓦•李赫特尔在安娜•特罗杨诺夫斯卡娅家里展出了60幅他画的着色粉笔画。我感到惊叹。他在这方面也是天才。”
近年,每当我到他那儿去做客时,他总要打量我一番,有时会说: “漂亮!”这就是说,他在称赞我的连衣裙。当尼娜•利沃芙娜请大家入席时,斯拉瓦总要巡视一下餐桌,如果他说:“漂亮!”那就是在招呼其他人就座。在进餐的时候,斯拉瓦通常会兴致勃勃地讲一些他对国外的印象。我记得他如何描述一些不同的国家,议论在哪个国家最适宜居住。美国有极佳的博物馆和美味的鸡尾酒,但其他一切太标准化:食物不好吃,房屋不好看。西班牙跟俄罗斯一样:没完工的房屋,没清理的垃圾。意大利晚上吵得睡不好觉,大清早满街都是叫卖声:“Mario!”荷兰到处是“嘀嘀嗒嗒”的钟表声,躲都躲不开。斯拉瓦喜欢住在丹麦。
我觉得斯拉瓦是个受过深深伤害、对于粗暴无礼缺乏自卫能力的人,他需要别人的爱,特别需要那些他自己热爱的人爱他。亲近的人表现出任何一丁点儿冷淡、不开心,都会令他受到伤害。 对所有爱他的人,他都打心眼里感激,温情地对待他们,给以种种关怀的表示。
斯拉瓦是个慷慨的人。60年代末,我的兄弟斯塔西克⑧出现了手部职业病,弹琴很困难。医生说需要动手术,但当时在苏联不做这种手术,需要去法国做,而斯塔西克又没有这笔钱。斯拉瓦承担了全部手术费和医疗费,从而拽救了作为钢琴家的斯塔西克。
斯拉瓦给许多朋友送过礼物,这些礼物都是他以令人惊叹的品味和心意选购的。他以罕见的洞察力猜到怎样一件东西会令具体的某某最开心。从来不曾发生过我爸爸在一封信中描述过的那种情况:“……我收到一些出色的礼品:学生们送的书,异乎寻常的大蛋糕,三瓶蜜糖酒(我不喝的),200支‘豪华型’香烟(我不抽的)……”
维拉•伊万诺夫娜•普罗霍罗娃至今穿着的那件雅致的大衣,就是斯拉瓦送的;我现在正在用来写字的极品……昨天我曾去过我们的帕西法⑨——斯拉瓦的家,他今天要走了,直到7月底,然后会在莫斯科呆几天,随即又会去瑞士、民主德国、巴黎、伦敦等等。真遗憾会有些日子看不到他了,我爱他!!!”
而在1964年1月爸爸在给斯拉瓦的信中写道:“斯拉瓦,亲爱的!昨天从你那里回来后,我就无法将斯克里亚宾《第五奏鸣曲》从我的脑海抛开,我以前有关你的一切言论(出版了的和没出版的)全是一派可怕的胡言——牛头不对马嘴!请原谅!我需要把你写上50年,把手写断,以求写得好一些,正确一些。吻你,你的,你的,你的G.涅高兹。”
最后,我想用我父亲去世前不久在一封信(1964年6月)里说的话来表达我自己对斯拉瓦的看法:“他嘛,显然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钢琴家,同时又是一个可爱的、多么好的人!”
注释:
①涅高兹和李赫特尔都属于前苏联的德意志少数民族。在前苏联境内的广大地区,特别是伏尔加河流域和克里米亚一带居住着相当数量的德意志人后裔,他们的祖先是18世纪中叶由德国血统的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大帝从德国招募来的移民。
②通知上将Richter误为Lichter。
③瓦因贝尔格(M.Vainberg,1919-1996)是前苏联作曲家,初学于华沙音乐学院(1931-1939),后深造于莫斯科音乐学院(1941-1943)。前苏联的交响乐大师之一,作有交响乐21部。
④多里亚克(N.Diliak,1908—1998)是李赫特尔的妻子,他们于重946年结婚。
⑤萨哈罗夫(1921-1989)是著名前苏联核物理学家,人称“苏联核弹之父”,诺贝尔和平奖金获得者。因思想和政见不同而遭前苏联政府排斥和国内流放。(译者注)
⑥罗斯特罗波维奇(MstislavRostropovich,1927—)是前苏联大提琴家,公认为“卡扎尔斯后最杰出的大提琴家”,也是指挥家、钢琴家。1970年因支持前苏联持不同政见者、作家索尔仁尼琴而遭前苏联政府打压。1974年被批准出国,1978年前苏联政府取消了他的国籍。(译者注)
⑦参见注⑤。
⑧参见注(上篇)④。(译者注)
⑨瓦格纳的歌剧《帕西法尔》的主人公。(译者注)